琉璃映双月

写过的:谈无欲 地冥 公孙月 章袤君 死国地天 四沐 玉泓 双邪 玄宗等等,所写即所爱。文不在此,懒得搬运。

【地天】杂记

正剧向,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记录死国发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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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死国内魖族的一员,但是我与其他魖有些不一样。
有些故事都是我懂事后听母亲和其他长辈说的,那还得从我出生时说起。真的是很久远的往事了,也许一千年前,也许更久,死国的天空永远是漆黑的,所以我们对时间的流逝并没有明确的概念。
那时候,我的母亲怀着我,我快要出生了,这很糟糕,因为母亲正奔走在流亡的途中。死国爆发了针对天者的大规模叛乱,三族都牵连其中,每天都有大批大批的同族死去,我的母亲身在难民的队伍里,虽然远离战场,可每天都苦不堪言、挣扎求生,周围的族民也越来越躁动了。
母亲痛得厉害,找了个角落预备生产,一直陪着她的魖突然惊慌起来,说天者来了!
天者是死国的祭司,我一直以来都很好奇为什么他明明是死国实际意义上的最高领导者,却喜欢以祭司的身份自居。这次针对他的叛乱之动因由来已久,他的统治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独裁,任何与他相悖的想法与做法都会被扼杀在萌芽之中,哪怕对方是真心受到子民的爱戴。
请让我将战神阿修罗的故事放到以后慢慢讲来。
天者好像能听到一切,又好像对外在的一切喧嚣充耳不闻。他当然是前来视察的,身处战争漩涡的中心,他却浑若无事,就像死国最高的山巅上万年不融的寒冰,始终那样高贵而强大。他站在高台上一言不发地漠视着下方狼狈不堪的族群,谁也看不清他掩在水晶面帘下的表情。
守卫五大栈道的尊者并没有跟随在他身后,只有一些普通的随从,还有地者——我们死国大地的支柱,站在他身边,与他同样的漠然。
母亲说,当时四周哀鸿遍野,她痛得实在忍受不住,只得怀着天者注意不到她的侥幸,悄悄地想把我生下来。
意外就是这个时候发生的。
我降生的那一刻,哭声震动大地,天边居然响起了一阵惊雷。
天者立刻望向天际,很快,他就找到了异象的源头——我。
“天者,是只新生的魖。”
我的哭声从未止歇,我猜想天者耳边定是犹如锣鼓齐鸣,他也确实不悦了。死国的族群都是战族,一旦初生的魖止不住哭,这只魖会被认为先天懦弱,很多时候都会遭到父母的遗弃。
天者的怒容不明显,但我终究让他压抑的烦躁爆发了出来,他抬手,只消手指一动,我就不存于世了。
有个人挡在了我面前,地者。
“他有红发,是个天赋者,留下吧。”地者说。
死国没有色彩,只有我们的两位创造者见过同黑与白不一样的颜色,并且知道其实色彩并没有离开死国,只是死国天生的空间缺陷让它们无法呈现,而他们也看得到。
被阻止了的天者没有生气,看了眼地者,再看了看我,便随手把我递给了一个手下,我的母亲自然是一句话都不敢说的。
当天我就被带到了天者所居住的末日神殿,他把我交给一个女人后便不再理会我,那个女人把我抱回她自己的住所——邪魅欲道。
“你叫什么名字?哦,是了,你没有名字,天者从不给任何人赐名……”她自言自语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刚出生便能听得懂她说的每一个字,只是无法给出回应。她托腮沉思了一会儿工夫,突然像被逗乐似的轻声笑起来,说:“那我姑且叫你幺狼吧,以后想改名字,再随你。”
死国三族之中,貔族与蚘族因为低等且数量过多,极少能拥有自己的名字;而魖族子民的名字或来源于自取,或来源于众人所荐,前者是自尊的证明,后者代表了族群的认同。而天者,对他所知的一切名字都无条件地认可,并愿意赋予这些名字积极的含义,从无例外。
于是,我便成了幺狼。
不知我的出生是不是当真暗含某种预示,死国内很快发生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剧变——死神降临,万民臣服。这变故来得太快太猛,当五尊之首无界尊皇向死神挑战、弹指间败北而被打落不毛矿坑的下一刻,天者率领剩余手下,毫不犹豫向死神躬身而拜。
在天者向死神屈膝的那段岁月里,五尊离散,各自守在栈道的尽头无所事事。我待在邪魅欲道努力地成长,不到一个月就能开口讲话,抚养我的尊者叫九妖翼姬,她教我的第一个词是“天者”,其次是九姨,这个称呼一直保持到了千年之后。
位于死国之都的末日神殿现在是死神的领地了,天者退而求其次地搬到了地罪岛上。每隔几年九姨都会带我上地罪岛参见他,数次之后,见他屡屡兴味阑珊,我们就渐渐地不再去了,不过九姨说,我若是想去地罪岛走走,随时可以。
我是怕天者的,不仅来自于初生时的记忆,我想天者定是对我很失望,除了最开始的生长迅速,我完全没有展露出更多天赋,甚至百年过去,我依然是孩童模样,仿佛物极必反,刚出生时的惊动或许只是所有人的幻觉。
死国崇尚力量,像我这般资质平平的魖别说天者,就是在邪魅欲道也得不到重视。九姨待我是不同的,她对我说了许多古老的故事,有关创世的神祇,有关死国的诞生;偶尔,她会教我一些魔法,我学不会,她也只是笑笑,没有一句责备。
但是我眼中的九姨,更多时候是另一种模样。她所居住的邪魅欲道听名字便能叫人想象到这是个什么样的所在,这里盘踞着整个死国最美艳多娇的怪物,力量强大者无论来自哪个种族,皆可在此得到至极的享受,然而只要稍不留神,那些妖物便会将其反噬,让他灰飞烟灭。我亲眼见过不计其数自视甚高的魖族前来,扬言挑战九妖翼姬,想取代其五尊之位,结果还没看清楚九姨的脸,就被妖物缠身,剥下一副枯骨。九姨兴致高了,甚至会亲自动手,将自大者的生命能源吸收为己用,拧下反抗者的头颅时还会妩媚地笑着问我:“怕不怕?”
我总是摇着头说不怕,这不是谎话,弱肉强食的观念是刻在死国每个人骨子里的,即便是我母亲被更强大的对手杀死在我眼前,我也不会有半点不甘,杀戮时时环绕在身,这就是死国生存的法则。
死神离开死国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地者了。在我印象中,他对待死国的生灵虽然不曾显露过多少感情,可比起天者的残酷果决,已经温和太多了。几乎所有种族在潜意识里都对地者更偏向一些,毕竟自己脚下所站的山川大地,全部是地者的赠予。我自然不例外,若不是地者的一句话,我就该是一个夭折的生命。
他去哪儿了呢?天者那样的阴郁是因为他不在吗?
死国已经无力反抗天者的统治,当年的叛乱者不是被死神所杀,就是被打入不毛矿坑做着永世的苦役。不过天者没有马上回末日神殿,那日我听地罪岛上来的魖说,地者好像回来了,我甚至有些莫名的高兴,跟九姨打了声招呼便溜到地罪岛去。
算算时间,死神根本没有在死国停留多久,他只是一个过客,而天者……天者没有如我每次见他那样站在地罪岛最高的山巅之上,孩童模样的我轻易躲过了外围巡逻的魖,一路跑进了属于天者的宫殿里。
这儿依旧是静悄悄的,我替自己壮了壮胆子,朝后殿慢慢摸进去,地方并不大,装饰与前殿别无二致,有着高大壮观的廊柱与雕塑,只是多了几道白色帘幔。我相信我是死国第一个见识到后殿景观的人,天者和地者从不允许外人踏入这里,即使是九姨。
我看到了一张精致的床榻的一角,“精致”是我事后才回想起的细节,因为当下,我还没来得及感叹原来他们也需要睡眠,就被眼前之所见震撼了。
帘幔之后,正是地者半躺在床头,他一身战甲尽数卸去,只着单衣,黑色的长发披落双肩,在朦胧微光中竟有种过分的柔和,令我完全不确定这是不是当年我只潦草见过三两次的那位死国武魁。
然后我看见天者仰面斜斜枕着地者的胸膛,一卷薄衾盖在他身上,轻微而平稳地起伏着。
天者确实在沉睡,而且睡得很熟,连地者的嘴唇忽然离开他的脸颊、手指停止梳理他的头发也没有察觉。
那一刻我以为自己即将小命不保,岂料地者没什么表情,不过他许是不想吵醒天者,只在看向我的眼神中带上了警告意味。隔着一层帘幔我也再看不清什么了,慌忙踮起脚尖大气也不敢喘地退了出来。
至今我回想起那一幕,依旧恍惚得宛如做梦,但死国之人的梦中怎么可能出现那样的天者与地者,那样亲密相依,那样温柔和安静。
在后殿看见的一切我对谁都没说,只是追问了九姨好几次,死神统治死国的这段时间里地者去了哪里,九姨意味深长地说,他从未离开。
过了很久我才有些明白,原来整座地罪岛之下就沉埋着地者的真身,当地者与其身融为一体,便直接化作了地罪岛。也许当天者每日站在高处眺望国境之内,耳边犹能传来地者的心跳。这样做或许是因为,死神面前不该有第二个神话,为了制造天者孤立无援的假象,地者悄然身退,只待天者再度需要他的时候,他才会重新成为与天相对的大地。
当时我以为,纵然死国有朝一日重归虚无,天者和地者也会永远站立在空无一物的混沌中,开创下一个传说,就像他们千年以前做过的那样。
地者回来之后就与天者一同回到了死国之都末日神殿,他们没有召唤,五尊也不好自己前往,心虚的我终于渐渐放下心,日子同往常那般过了下去,百年来竟再也没有见过天者和地者。
那一日,举国震动,魖族一齐聚集在天者脚下,貔族蚘族在空中游荡嘶吼,我挤进魖群之中与他们一起抬头仰望,天者的羽氅在风中上下翻飞,我听见他对着遥不可及的虚空喊道,神之子,回来吧。
他们说,神之子是死神的儿子,也注定要像死神一样改变死国,与死神不同的是,他能带来救赎。三族一齐为他的回归流下了期盼的泪水,而我依然没法看清天者的表情。揣测他的喜怒已经成了我千年来永恒不变的课题,到底不是没进展的,比如现在,天者的欣悦背后,似乎还掺杂着别的情绪。
这几日地罪岛波动得厉害,想来因神子之故,地者又蛰伏了。
就在神之子回归的那天,我从睡梦中睁开眼睛,发现眼前的一切景物都不一样了。一时间我变得非常忙乱,努力记住所有令人眼花缭乱的色彩的名字,一一将它们对号入座。我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头发,果然如地者所说,黑发中还间着几缕红色,而九姨则拥有一头耀眼的红发,我说九姨,这是不是天者那么喜欢你的原因?
九姨扇了我后脑勺一巴掌,“喜欢?这个词太可笑了,以后不许说出口。”
不过她心情很好,给我讲了她出生时的故事。
五尊与死国三个族群都不同,他们是天者和地者用鲜血创造出来的物种,九姨诞生在天者面前之时,非常瘦小,不成形状,头发也是灰扑扑的,天者以为这个造物又是一个失败品,想将她杀死,依旧是地者阻止了他。当时地者只对天者说了一句话:
“连你自己的能力都不相信,你还能相信什么?”
我永远记得九姨模仿地者的语气说这句话时的神情,再也没有其他事物能让她那样敬畏。怎能不敬畏呢,没有人能够平视天者的眼睛,比起死神,天者在我们心目中才是真正的神祇,受万民尊拜。
我有了一点莫名其妙的古怪想法,如果天者地者真的是神,为什么选择了死国?甚至把他们的一切赐给了死国?
“传说,我们的红发便是源于他们两人的血液……”九姨轻声说,“是的,我们的血液全是黑色,因为他们的血是黑色,但本来不是这样的……所以,有了红发的孩子皆应是源于他们最初缔造的生命,其实谁不是呢?”
至此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旁族口中心如蛇蝎的九妖翼姬对我却百般照顾,原来是触景生情,我就是另一个她啊。
故事至此,也该提到阿修罗了。我不得不提他,因为他凭一己之力书写了死国又一页历史,对我而言,他自始至终也只是像史书上的一个符号,我不曾去碰触过。
我出生之时阿修罗已死了,死在苦境千丈的地下,他的死促成了死国动乱的最终爆发,因为他是领袖,他想让整个死国的族群平等地生活在地罪岛之上。阿修罗——魖族无可比拟的传说——就是我之前提过的,因秉持和平的理念而受到绝大部分子民爱戴的领袖。
而现在天者想要复活他。
九姨离开邪魅欲道很久了,离开之时没有向我说明,我猜她是去替天者办事。此后我便独自留在邪魅欲道,什么大事都没有参与,我所说的大事不止死国,在苦境也是人尽皆知的,比如妖世浮屠撞击死国,比如天者融合了神之子,化身冥王,再比如阿修罗被冥王打败,沦为杀人工具。
这些故事,每一个都能被撰写成一部传奇,但我不想去叙述,即便是从我——一只默默近观的魖——的角度看来,事情也如外人听闻到的一般,有些超出了天者和地者的估计,有些又合了他们的算计。我说过,他们是不可能被琢磨透的,只要他们站在一起,死国便所向披靡。
所以我从未想过会有一日,再也见不到他们并肩展开神之羽翼的模样。
地者死了,是九姨告诉我的。她回来时丧魂落魄,什么人都不理睬,一个人坐在冰凉的台阶上发抖。另一位尊者银月贪狼没回自己的驻地,在这里陪着她。我不敢喊他叔叔,但我懂,银月贪狼对九姨的意义是重大的。从前的五尊现在为天者所用的只剩下他们两人,是兔死狐悲还是惺惺相惜,我们都无暇去好好地想。
是阿修罗……银月贪狼清了清喉咙,没有把“是阿修罗杀了他”这句话说完。
到现在为止我的情绪波动其实多数还是来自于九姨的影响,她难过,所以我也难过起来,但我更多感觉到的是茫然,地者死了?死国怎么办,天者……怎么办?
这次九姨和贪狼都没有睬我,我想了想,走出邪魅欲道,就在推门的那一刻,九姨在我背后低低地说:“地者是自尽的。”
我去了地罪岛。
我的母亲已经很老很老了,但她没有在任何一场战争中被牺牲,因为我受九妖翼姬的照顾,她在魖族中同样受到了尊重。
我说母亲,你知道地者死了吗?
“啊……”她愣了一会儿,迟钝地张开嘴浑浊地叹了口气,“死了啊……”
“因为阿修罗。”我说。
母亲身子摇晃了两下,绞着双手死盯着地面,我耐心地等待着,最后她拉住我的衣角,哑声道:“孩子,魖族已经不剩几个了呀,谁来救救我们呢?”
我理所当然地说:“等天者打败了阿修罗,战争就能结束了。”
“不、不!”母亲连连摇头,“你不知道,天者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只有阿修罗在乎我们这些魖,有他,我们才能好好活下去!孩子,你听我一句话……要变天了啊。”
稍晚,九姨独自一人收拾着房间,我靠在墙边默默看着她,她的脸上已经看不出悲伤和恐惧。
“九姨,如果阿修罗回来,死国是否便没有战争了?”
九姨倏地转向我,“你听谁说的?”
我追问:“九姨,是这样吗?”
九姨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眼神变得有些冰冷,最终,她还是苦笑了一下,把一个簪盒打开来看了眼又合上,放到了一边,这才慢慢道:“你这么想便这么想吧,没关系。”
“九姨……”
“天者发来讯息,不日进军苦境,”她拍了拍床面示意我坐到她身边,“我这一走大概很长时间不回来,你就到处走走看看吧。说实话……”她顿了顿,“继续留在这里,对谁都没有意义。”
我直觉九姨有事瞒着我,到现在,我依然对死国的所有动向一无所知。
“知道的太多有什么用呢?”九姨拢了拢我的头发,这一瞬我甚至有了她是我的母亲的错觉,“地者死了,死国的事,就要了结了。”
天者集结了死国内所有追随他的兵力,通过万妖炉离开了死国,留下的魖有的说,天者不会再回来了。有的又不同意,等天者统一十方境界,当然还会回死国啊。
头一只魖就不屑地说你懂什么,没了地者,天者说话都没人听得懂,待在死国还有什么意思。
——你倒是明白得很啊?
——我的兄弟就在末日神殿当守卫呢,那天他亲眼看见天者是什么个反应的,说出来你肯定不信……
我不知不觉地就往地罪岛的中心走去,是的,地罪岛还在,妖世浮屠撞击死国使得地者真身毁于一旦,事后他依然耗费修为支撑起整个地罪岛,并不知用了什么方式,使大地离了他亦能安稳伫立。正因如此,他的死完全没给死国带来震动,也所换来的也只有天者在最短的时间内处理好了余下的事务,集结军队。
千军列队,他自空中缓缓降临,不改睥睨神情。
“从今以后,死国再也没有天地的存在!”
听到天者变调的嗓音,他甚至没有刻意压制,我知道,那时我在后殿中看见的那一幕,真的只是一个梦了。
旧宫殿里空空荡荡,我大步径直来到后殿,那里同样什么都没有,我站在其中竟感觉不到一丝有人曾在这里停留的痕迹,那床榻上曾有两人安眠,那铜镜前……
在放置铜镜的桌下,我摸到一把断裂的玉梳,上面缠绕着一根白色的头发,拂去厚厚灰尘之后发丝的光泽依旧。我继续寻找,但是整个房间似乎本就没什么小物件,最后只找到了这一把梳子。
鬼使神差地,我将梳子揣进怀里,带离了地罪岛。
原来死国还是有领导者的,他的五官跟天者有三分相似,眉宇间有淡淡愁绪,从前我仅仅听说过他的名字:无界尊皇。
他的身后站着一名很美的女子,她看向无界尊皇的眼中含着脉脉情愫,任人一看便知。我只知道无界尊皇被死神打败后一直在不毛矿坑接受酷刑,或许是天者临行前将他放出吧,至于这名女子从何而来,还是一个谜。
无界尊皇的作风比天者温和了太多,一时间死国众人对他都还比较信服。
苦境的消息来得非常快,距天者离开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所有人都回来了,我是指还活着的人。
九姨与贪狼尊者,阿修罗、夜神、天狼星,魖族的大军,唯独没有天者。
无界尊皇将地者的佩刀葬回了死国的大地,将天者之剑留作己用。
我母亲的预言变成了现实,死国变天了,创世之神不复存在,三族停止纷争和侵略,和平地生活在自己的家园里。
这一次九姨回来以后就很平静,她听从了无界尊皇的领导,我们与阿修罗一派不相往来,互相保持着有隔膜但平衡着的冷淡关系。
只是有一天晚上我自梦中醒来后便睡意全无,出了房间透气。说也奇怪,自从天者去后我做梦的次数便多了起来,不光是我,其他族人同样。九姨说这是因为死国再也没有天地的意念笼罩,空间力量失去支配而变得松散随意的缘故。我似懂非懂,这仿佛并不能解释为何我的梦里屡屡出现两个人影背对背张开双翼,羽毛不断自他们身上散出,他们的身躯逐渐变得透明,最后消散于天地的场景。但是梦境的最后,我总会回到地罪岛的宫殿里,看着天者和地者二人在我面前静静入睡,一黑一白,发丝相缠,羽翼交叠。
走到九姨的卧房外时,我听见了里中传来的压抑的哭声。我敲了敲门,然后走进去,九姨靠在自己的床上用帕子捂着嘴,眼泪已经把大半块帕子湿透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九姨哭,没有精致的妆发点缀,没有穿华丽的衣裘,九姨看起来只是一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姐姐。
“幺狼……”她哽咽地唤我,“有他,才有了我们,你明白吗?”
“他再不好……再不好……也总想把我们带到更好的地方啊……”
故事至此,也该步入尾声。之后的事你们都知道了,无界尊皇与阿修罗再出,参加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太荒神决,结果是无界尊皇死,阿修罗沉眠。
我不知道今后还会有多少入侵者进来死国,我只知道,今后的我们也只能任人宰割。
无界尊皇的妻子伏棺哭得撕心裂肺,她名叫鬼薄英,是天者最初创造的用以孕育死国元素的六魔女之首,也是我出生前那一场动乱的起因之一,天者离开死国前释放了无界尊皇,并让他把鬼薄英自黑牢中带出,给油尽灯枯的死国留下了未来一丝残喘的空间。
“天者镇压六魔女的时候,我们谁都没在场。”九姨在我身边轻声说,“事后由尊皇的反应才知道,他爱上了鬼薄英,为此与天者关系破裂,当年我因自己的同僚为叛徒反背天者而感到羞耻,现在想想,这一切都那么荒唐。”
“九姨,你难过么?”
“我不是告诉过你,‘难过’、‘喜欢’,这些人类才有的感情放在死国太可笑了么?不,我不难过,我为什么要为无界尊皇难过?我只是……太蠢了!”
“九姨!”我终于后知后觉,九姨的情绪很不稳定,最后一句话已经带上歇斯底里的意味了。
“是我不好,我忘记了天者去……去的时候说的话了,”九姨蹲下来,双手捏着我的肩,捏得我生疼,“幺狼,他要我们都好好活着啊,我却撺掇尊皇替他报仇,我太蠢了!”
“九姨……”我不知该怎么安慰她,憋得心脏砰砰直跳,“天者没了,忘掉吧,我们都还在呢。”
九姨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不过显然把我的话听进去了,因为她慢慢松开了我的肩,把我向外推了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幺狼,走吧,还有些话我必须对你讲。”
我们去的是末日神殿。
这地方我只被九姨带着来过一次,比地罪岛上的宫殿更加雄伟华丽,有高高在上的宝座和象征死国的图腾雕塑,曾经这里代表了死国的尊严,现今一如天者地者曾停留过的任何一个地方,荒芜又苍凉。
“鬼狱邪神喜欢站在这里,黑暗冷爵站在他旁边,贪狼不常来,我站在对面……”九姨站在殿堂中央,一一指给我看。
“幺狼,你知道我当初刚刚收养你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嗯?”
“我想的是,天者为何会把一只既没有天赋又相貌平平的魖带回来,还让你在这里呆了下去。”
我愣愣地问:“九姨,你在说什么?”
“是的,你听好,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
“天赋与发色不存在一丝一毫的关系,你没有天赋,你与你的其他同族没有两样。”
九姨仿佛在离我很远很远的地方,她说的每一个字到了我耳中都化成了嗡嗡的回声,把所有的思绪尽数搅成了乱麻。
过了好半天,我才听到自己结结巴巴地说:“为……为什么?”
地者亲口说的话,难道会有假吗?
九姨短促地冷笑了一声,“那是说给所有魖听的,给他们一个盼头,就能减少许多无端生事。当然还有一个原因……
“你知道从前死国是没有色彩的,不光看不到,连实际存在的色彩也是极少的。让死国拥有彩色,是天者梦寐以求的事情,所以看着一个红头发的孩子,他会高兴些。那时,他为了叛乱之事心力交瘁,地者不想让他再杀掉一个新生的生命,因为那样只会让天者心痛,他想让他高兴。
“你,幺狼,真是个幸运儿,你明白吗?”
所以,死国每一个生命所拥有的能力皆是生来注定,端看依靠自身的领悟能走到哪一步。
所以,天者每次见我都透着些微的不耐,我从来也比不上那些他重视的人才,比如夜神与阿修罗。
理智上,我几乎是立刻理解了这番话包含的所有信息,但也仅限于理智。试想假如你坚信一句听起来相当有份量的评估懵懵懂懂过了千百年,一朝得知自己不过是被利用的工具,可有可无,你会怎么样?我没有当场崩溃的原因大概在于漫长的岁月让我潜意识中不得不接受自己身无长处这个可能性,如今,只是猜想变成了现实。
我慢慢地环视过冷寂的殿堂,仿佛看到了层层白色帘幔纷飞,一会儿像是天者雪白的长袍,一会儿又化作了天之神羽漫天飘降。无论何者,皆将视线毫不留情地模糊,自始至终,我,我们,死国的上上下下,都与那天地隔了遥不可及的距离。我以为我曾了解过,就在看到天者卧在地者怀中安眠的时刻,然而实际上,我也并不曾真正去细想这幅画面背后的寓意。
如果有人能够理解,或许天者便不必走到羽落身灭的这一步了。
不知不觉地,九妖翼姬同我拉开了距离,我站在殿堂的中央,莫名的孤独感自脚下尘封的地面逐渐向上蔓延,由内而外地渗入骨髓。而九妖翼姬站在一根石柱下,默默地看着我。
“九姨,你是不是还有话没说完?说吧。”我闭上眼,黑暗立刻化作一头巨兽张开血口,将我吞噬进永无出路的深渊,如果没有足够强大的力量作为支撑,这里的阴郁诡谲足以完全地消磨一个人。
“前面那些话,是为了不再拘束你,”九妖翼姬说,“你没有背负什么,更不必害怕什么,未来的发展你可以自己做主。
而我只要你记住一点,就一点。哪怕死国所有人都忘记了,你也不能忘。
“幺狼,你的生命是天者和地者赐予的,我们所有人的生命都是,他们不能被死国的历史埋没,你记住了吗?”
“我一直都记得。”我死死盯住前方宫墙上巨大的死国图腾,毁灭与诞生,虚无与永恒,这就是死国,即使赋予这些文字意义的神不在了,有许多事始终会依循他们制定的轨迹长久地运行下去,然而遵守那些法则的人终究会忘了它们的源头。历史一刻不停地在书写新的故事,当我所知道的一切被揭过,死国是否还是我所认识的死国,我真的没有把握。
能记多久,就记多久吧。
九姨说,她要离开了。与其同阿修罗他们生活在一起相顾无言,不如到处环游,或许能找到不曾被挖掘过的全新境地。
那晚过后,整个邪魅欲道便如鸟兽散了,与九姨一同离开的还有银月贪狼。我有时会去见一见夜神他们,同为魖族,彼此毕竟心存友善。
我的母亲太老了,没过几年也去世了。如果我不是一无是处的话,大概也只剩这异常的成长了,我现在还是个少年模样,寿命已经比寻常魖长了很多,天者将我托在手中的那一刻一定没有想到,他留下的是一个记录者,一个直至天地消亡都依旧存在的记录者。
这是我的故事,也远不止是我的故事。
到今天,九妖翼姬已经消失了近百年了,但我知道她仍然游荡在死国的某个角落,她永远不会离开死国,天者亲手将一部分守护死国的任务交给了她,她便要守护下去。她或许还会回来吧,但是回与不回,也无关紧要了。
如果将来我的后代看见了我藏起来的断裂的玉梳,问我这是谁的,我会告诉他,从前死国有两个很厉害的人,携手创造出死国最初的样子。但是他们像我们一样会累,会痛,会在劳心劳力之后一起安静地休息,当一天开始之际,其中一人就会用这把梳子,替另一人梳好一头长发,然后……
死国没有“爱”和“喜欢”这些感情,是不是因为创造者自己将它埋在心底,没有教给他们创造的生命?因为这样的感情,太容易暴露一个人所有的脆弱。
我猜想,然后地者会不会拂开天者的发丝,吻一吻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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